重返「寫生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吳正雄Jul.2009

或許是另一個偶然的緣起吧,在背包裡塞著一本卡特琳‧古特Catherine  Grout)的《重返風景》,竟然在睽違多年之後,又回頭参與了高雄市教師寫生隊的行列。

一位從事藝術創作和教學的年輕朋友,滿臉狐疑地問我:「寫生?這不會是太古董派的方式嗎?」,他還很鄭重其事地告訴我:「被稱為最後一位風景畫家的魏斯(Andrew N. Wyeth)在今年初過世(2009/01/16),他的《克莉絲汀娜的世界》完成於1948,半個世紀以來的藝術史,已經沒有任何風景繪畫被認為是重要的藝術創作了。」

年輕人總是比較前瞻的,但他或許忽略了台灣保守的文化環境裡,有不少年紀或心態已經處於中古的人,其實還蠻需要有「美學的享樂主義」可以沈溺,以免讓自己在藝術創作的路途上徬徨無措,或者換個可以暫時拋開爭議的說法:風景寫生至少是無害的行動吧?。

如果借用古特的「風景」概念來審思,其實風景的表現目的和形式,並不一定必然只是以繪畫方式,重現視覺所見的景物而己。不只畫框裡面的風景可以有不同的意涵和演繹,風景也可以呈現人對待環境的一種態度;也可能是一種文化脈絡中的意識;更是人類和自然、自我和外界的觀念媒介。所以,用謙卑的心去面對土地,去親近土地上生活的人群,那麼寫生的人也許就融為風景的一部分,於是風景就可以成為一種體驗、一種傾聽,更可以是一種深沈的思考,而不僅止於只是取景和描繪而已。

當高架橋遮斷了視野;高樓刺破天空的雲彩時,有些人怡然享受所謂的現代化與便利,漠然於環境突兀快速的變遷,但另一方面卻很執著地要求,很多山川林木都必須保留原貌,所有老舊的聚落和房舍,都應該在時空中停滯不變,以方便他們的取景描繪。又或者甚至刻意的耗費,前往一些陌生的國度,描繪自己感情和文化體認都欠缺濃度的異地風光。對於追尋視覺表象的風景寫生,這些敘述並無意作什麼價值判斷。但風景這個名詞的字根是「土地」,走入部落則是重返風景的一種途徑。進入部落去探訪這塊土地的人群和生活;聆聽古老的傳說和故事;彌補自己對土地記憶和情感的空白,風景就能真正成為文化、歷史、土地的媒介,寫生也許就會產生更有意思的表現。

瓦金斯(Carleton Watkins 18291916)用攝影表現了早期北美的風景,他的作品不僅到目前仍被視為是風景的典範,更因為他呈現了一種新的風景視覺體驗,營造出的是一個夢想中的美麗土地,因此美洲新移民擺脫了歐洲的傳統風景認同,也因為這種心理上對土地全新的認定,從而奠定共同的信念和理想,建立了全新的家園和夢想中的國度。

因此,風景可以有更多新的詮釋和可能,在蘭嶼驕艷的陽光下,幾個人躲入了東清灣岸邊的涼亭,在不知道從哪裡吹過來的涼爽微風中,不經意之下卻像頓悟一般,那麼真實地感受到達悟族人的智慧。而和原住民在涼亭中隨意閒聊,更讓人意外又帶點羞愧地警覺到,許多自以為理所當然的生活態度和價值觀,竟在他們簡單的話語和思維方式下,必須作出很深的反省和思考。當時的天空仍然是蔚藍的,山依然翠綠,海水依舊清澈,但風景已經不是眼前所見的景象,而是心裡還來不及整理的複雜思緒了。

在已經不算陌生的陶塞部落裡漫步,卻在惠美老師的招引下,和正在織布的夷敏.普亞歐老太太聊天,已經七十八歲的她,身體硬朗又和善親切,像對待很熟的朋友般談笑,同時用熟練的手工織著有亮麗紋樣的布料,就這樣,我的陶塞風景不再是豐坪溪的山林、水岸,而是那一股豐盈、堅毅得令人感動的生命力。

很少畫家會想把圖畫得跟照相一樣,因為風景畫是創作者介入環境,企圖表達自己主觀意識或情感的行動。但是真實世界裡的自然和環境,仍舊是畫框外獨立客觀的存在,從這樣的角度來說,風景寫生「介入」的挫敗就往往是注定的結果。所以當代藝術的風景,呈現形式才因而轉換成地景藝術、環境藝術、裝置藝術甚至公共藝術等,這樣才能對環境有更直接的掌控,作出更具體的介入或融合,這種情况下的風景,對社會、人類、文化、美學等的意義承載,也就因而更為多樣和深化了。

從走訪部落歸來的風塵中,更深刻體會到:「風景實際上是以人為核心的」,藝術表現如果多一點人文的底縕和關注,寫生就不僅止於寫景物的表象,也可以寫環境和真實生活的感覺;寫土地的歷史和生命;描述某種生命共同體的風景圖像,這或許是較容易面臨挫敗感的挑戰,但讓人感到欣慰的是,要用什麼樣的方式重返風景,每個人都可以有很多樣的選擇,而有多年歷史傳承的教師寫生隊,也將會有全新的出發可以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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